見境取而不取，自然醉而不醉。
文／蓮曉上師
今年是二○二二年，回首九三九年前的一○八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日，蘇東坡先生與客人們坐上小船，遊覽赤壁。「視頻」顯示（「下載」於《前赤壁賦》的描述）：
那時，月出於東山之上，徘徊於鬥牛之間。白露橫江，水光接天。江面曠遠，他們任憑船兒自由漂流。
船兒像凌空地駕風而行，漫無目的；飄飄搖搖，無牽無掛，像要脫離塵世，羽化成仙，飛到仙境去似的。
眾人十分暢心，相互勸酒，朗誦《月出》詩，吟唱「窈窕」章。蘇東坡甚為快樂，敲著船舷唱道：
「桂棹兮蘭槳，擊空明兮溯流光。
渺渺兮予懷，望美人兮天一方。」
這時，座中有一客人乘興和上節拍，吹起洞簫。
簫聲嗚咽，像懷戀含怨，低訴抽泣。餘音悠長，彷彿能使深淵裡潛藏的蛟龍起舞，使孤獨小船上的寡婦悲泣。
蘇東坡不禁沉下臉色，理了下衣襟，端正坐姿，問吹洞簫的客人：「為什麼要奏出這樣悲涼的聲音呢？」
客人說：「西望夏口，東望武昌，這不是當年曹孟德被周郎所困的地方嗎？想當初曹操破荊州，下江陵。戰船千里，旌旗遮空。臨江飲酒，橫槊賦詩。這麼厲害的一代梟雄，如今卻在哪裡呢？
另外，我等在江中的小洲上捕魚打柴，以魚蝦為伴侶，以麋鹿為朋友。現在舉杯飲宴在一葉小舟上，其實只不過是天地間的一群蜉蝣，滄海中的一芥米粒。
真是哀歎我等生命的短促，羡慕長江的無窮無盡。願能與神仙相伴而遨遊，同明月一道永世長存吧。
然而，這種願望是不可能驟然實現的。我惟有借托悲涼的秋風，以這樣的曲調表達無可奈何的傷感！」
蘇軾聽了，對大家說：「您瞭解流水與明月嗎？江水滔滔東去，卻未曾消亡；月亮雖然有圓有缺，卻未曾增減。事物從那變化的方面去看，連一眨眼的時間都不曾保持過原狀；從不變的方面去看它，則物與我都沒有窮盡，這樣，我們又羡慕什麼呢？
再說那天地之間，萬物各有主宰者，如果不是我應有的東西，就算是一絲一毫也不能拿取。
只有江上的清風與山間的明月，耳朵聽到它，便是入你耳的聲音，眼睛看見它，便是入你眼的色彩，這樣子的得到是不會被禁止的，享用也就沒有竭盡。這是大自然的無窮寶藏，是我和你可以共同受用的」。
眾人高興地笑了，洗淨酒杯，重新斟酒。菜餚果品已吃光光，杯子盤子一片狼藉。這夜，大家互相枕著、靠著，睡在船上。不知不覺，東方已經露出潔白的曙光了。
從世間物象的時空來看：流水與明月，相對而言是很長久的事物。這是一般世人的認知。
佛所覺悟的認知是：宇宙間唯有空性（佛性）是恆存。當下，空（空性）即是色：這個色展現為月出水影、佳餚美酒、遊船雅興、想望美人等等，是「常」所給出的「無常」，是「不變」所給出的「變」現象。
真如（「常」、「不變」）展現其物象後，人們分別出來的「美好」或者「不美好」，「樂」或者「苦」，都是個人的主觀覺受。取用什麼，產生什麼覺受，是人可以自主的。但須覺知，它僅是「無常」、會「變」的幻受。如果沉迷，那麼最終都會被帶入幻滅時的恐慌與痛苦。
佛菩薩的覺觀與覺行，見幻不迷戀，幻滅時自然沒有失落、驚怖與悲哀。這是大自在。
東坡先生說「如果不是我應有的東西，就算是一絲一毫也不能拿取。」這是站在「分別」的立場上，是對的。（「無分別」的了義法，則是空而本具：沒有取與被取、沒有被取之物。）山你不能拿取，月你不能拿取，別人的東西你不能拿取。但你有緣聽到的、見到的、觸碰到的，你可以覺受，並且可以「取向」（潛意識慣性認定、主觀選擇）為「快樂美好」的覺受。
這次遊途之中，東坡先生等人沒料到的是：遇上這般美景佳遊，竟然有人與眾相反，情思落入莫名的傷感。
那是因為回想到過去，回想到那位梟雄曾經歷經過更為風光與寫意的赤壁事蹟，竟也是個泡，在時光飛逝之下，早已不知所蹤……
見境而思無常，這也是「好」的。
當年，佛陀獨自在優樓頻螺聚落尼連河邊的菩提樹下，所悟甚為徹底：
諸行無常，諸漏皆苦，諸法無我，涅槃寂靜。（四法印）
當念：觀身不淨，觀受是苦，觀心無常，觀法無我。（四念處）
這「四念處」法門，能令眾生的心通達無迷無執，能夠清理眾生所有的不良善的念頭與行為，獲得正法利益，超越生老病死的種種憂悲苦惱，達到究竟的離苦得樂。
東坡先生，知道可取的，可取之「無禁」，這是在這方面的自主。
明明是一片美景，偏偏美中生悲，有必要嗎？但覺無常，有所感慨，也是好的。可以免於沉迷與放縱。
然而，也不必住於：因無常而幻生的悲哀中不能自拔。如果是這樣，也是太過份了吧。
警覺無常是大智慧（世人渾渾噩噩的居多），可是被無常所「害」而不快樂，又不是大智慧了。
「花開堪折直須折，莫待無花空折枝。」（唐代．佚名《金縷衣》）
覺受是幻受，取用也是幻取。幻取的美好，可以是「無禁」，並且是「源源不斷」的。可以打消我們感受於人生的種種悲苦。
但是如果只知取用「無禁」，杯盤狼藉，盡興而後橫七豎八地睡去，沒有同時以修證空性為前提，就會百分百地最終會被無常抓住，扔到痛苦的焚化爐裡去。
見境思無常，見境而持覺，見境而取樂，取樂而不住，才是圓滿。
九三九年前東坡先生一撥人的遊觀，助我們今天領悟更多，乃至了悟吧。
